郭揚帆:HIS人生
1997年7月香港回歸后,我從湖北下海前往廣東,幾經輾轉投靠到楊曉龍同學所在的東莞石龍計算機中心(廣東巨龍公司的前身),通過考試進入公司,正式開啟了我的HIS人生之旅。這其實只是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沒想到一直干到現在。
廣東巨龍公司2000年之前,在全國醫信僅次于北京眾邦慧智和“軍字一號”的軍惠公司,是原衛生部認證的6家HIS公司之一。那時全國做醫院信息化的公司不多,石龍人民醫院的黃錦麥院長具有超前眼光,與武漢大學合辦“東珞醫學信息研究所“,即東莞石龍計算機中心,以石龍人民醫院為基地,開發第一代DOS+FOXBASE+NOVELL網絡版的HIS系統,取得了成功。我人生最芳華的歲月就發生在這個階段,下面給大家講幾個小故事。
第一次看海
1997年8月我正式進入巨龍公司,簡單培訓了一個月,我就被公司派到陽江市人民醫院,那時我們俗稱“下工地”。醫院信息科長叫陳渺行,非常有文化意境的名字,據他說陽江市一半以上的科級干部都認識他,我們都叫他“行叔”。行叔為人很好,看我衣服破舊,從他朋友工廠拿了兩件襯衣送給我。記得是“喬士”牌,英文音譯“Choose”,名字和LOGO都是他幫朋友設計的,早年在廣東銷售很好。
HIS上線之前,行叔帶我們去看海,陽江海陵島閘坡是著名的陽光沙灘,車在路上還未到景區,海風帶著特有的腥味就撲面而來,連日來的緊張心情一下就松弛了,湛藍的海水一直延伸到天際,近處白浪點點,海鷗飛翔。我們也像放飛的孩子一樣,撲向沙灘。腳踩在銀白的細沙上,如在云端漫步,甩掉鞋子,探入海水中,還有些冰涼,海水回卷之時,腳底的沙子也隨之坍塌,險些站立不穩。潮水在近處的聲響還比較大,一來一回不斷地翻唱,永不停歇。
對于生長在北方的孩子來說,看海就是魂牽夢繞的夙愿。無數次想象大海的模樣,今天如此真實的體驗,我忍不住掬了一捧海水,啜了一口,咸、腥、苦澀,這就是大海真實的味道,是完全不同于淡水的寡淡無味。我面朝著大海,大聲地呼喊,“大海,我來了!”
行叔租了幾把遮陽傘和沙灘椅,看我們在海邊打鬧,那時我們都是20出頭的毛頭小子,也沒什么規矩,只覺得太好玩了,在稍遠的海灘上撿了很多貝殼,還有很大較完整的海螺,成片的棕櫚樹林里面,也留下我們狂奔的腳印。中午我們沒有在海邊吃飯,行叔說那些餐館都是給游客的,我們在返回的路上找了一家本地人開的海鮮大排檔,滿桌子都是各種蝦蟹海魚的不同做法,清蒸、椒鹽、炭燒,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豪華的一餐。
后來行叔還帶我去“嘆早茶”、KTV唱歌,第一次吃魚翅炒蛋以為是粉絲,喝鮑魚湯找不到魚的笑話,都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經歷,我像一個土包子一樣,不斷在汲取中國改革最前沿的文化習俗。那時甲乙方不像現在分得那么清晰,很多醫院還給我們提供宿舍和免費飯堂吃飯。陽江市人民醫院飯堂的阿姨受不了給我們做辣菜,還找到院長去說理。
半年后,我的工地轉到湛江,獨立去實施農墾中心醫院,間或還會路過陽江去看望行叔,有次醫院要到廣州買一批電腦,行叔還特意叫上我去選購。再后來我的工作轉到粵東地區,就很少跟行叔見面了,有次在廣州的會議上,碰到醫院信息科的工程師阿瑋,說行叔已經退休了,原來主管信息化的副院長也做正院長了。行叔雖然逐漸淡出我的生活圈,但每每回味我的HIS經歷,則必須要從行叔說起。
冬青大哥
海豐縣彭湃紀念醫院是汕尾市最大的公立醫院,醫院旁邊是全世界第二個紅場紀念館,是當年彭湃先生學習蘇聯而建立的農民運動場所。廣州著名的農講所就是由彭湃倡議創辦并就任第一屆主任,毛主席是第六屆所長。
在廣東流行一句民諺 “天上雷公,地下海陸豐”,在這個有著革命基因的醫院,我的小心臟還是有些怕怕。海豐話屬于潮汕話也叫“學老話”,即學到老你也學不會。海豐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像天上在打雷,海豐人的脾氣也很暴躁,爭幾句就好似要動手打架。1998年初見冬青大哥,他還是財務科下面的收費組長,因為與公司簽了HIS系統合同,醫院還沒有成立信息科,就由他來負責該項目實施。冬青大哥人長得比較黑,臉上也坑坑洼洼,頭發有些硬還打卷,騎個摩托車來去如風,基本上第一印象就是香港銅鑼灣的古惑仔。
早年HIS系統還保留了藥房劃價的功能,因為收費處的阿姨們只認得現金,不會電腦操作。冬青大哥算是他們醫院的電腦高手,他學過會計電算化,會打字,會基本的OFFICE和FOX數據庫操作。門診收費處小組長是一名50多歲的阿姨,我記得叫“王小惠”。咱們北方的孩子都會尊稱叫阿姨,我培訓了她們多次打字和門診收費系統操作,但藥房一直不能把劃價功能停掉由收費處來收錢。我盯在收費處她們做幾單,一離開就又交給藥房去劃價。老阿姨們對我也不待見,好像我欠了她們錢似的。沒有辦法我只好求教冬青大哥,大哥跟我去了一趟收費處,出來后對我說了一句,以后別再叫她們阿姨,要叫姐。這簡直是違反人倫的道理,在南方居然大行其道,原因就是叫阿姨會讓她們覺得自己很老,這是不尊重女性的。我開始叫“惠姐”時,情況已大為改觀,配合度直線上升,當我叫“小惠姐”時,她已經開始行使小組長的權力,要求每個收費員必須用HIS系統來收費。發展到后面,這老阿姨覺得我小伙子不錯,要給我介紹女朋友之類云云,嚇得我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到收費處。
跟冬青大哥接觸久了,發現他為人還是很和藹可親的,晚上我們一起加班到很晚,然后在紅場旁邊的夜市,一起喝碗粥,烤兩個雞翅,大部分都是他搶著買單。與冬青大哥之間關系發生質的飛躍,是一次搶修服務器的經歷。當時我的技術水平已經有長足進步,開始帶徒弟,把老家的一個同學帶在醫院配合我做項目。那天五一節放假,我正在深圳賽格電腦城跟付祥(帶我的師傅,也是好兄弟)瞎逛,接到冬青大哥打的CALL機,說醫院的服務器宕機了,我那同學怎么也搞不好,也不敢讓他搞了,現在已全部轉入單機收費,趕緊回來救命。醫院只有一臺康柏3000服務器,WINNT雙硬盤做鏡像,在當時已經是很高級的配置了。冬青大哥安排了一臺救護車直接將我從深圳拉回醫院,回到醫院問了我同學,才知道原來是他在給服務器殺毒時,可能不小心破壞了操作系統的某個文件導致服務一直起不來。我為了防止數據丟失,每次只用一塊硬盤來嘗試啟動,都沒有獲得成功,若重裝服務器則手上又沒有安裝盤。無奈之際想到汕尾市人民醫院的服務器和HIS系統幾乎完全照搬海豐的做法,遂又與冬青大哥一同驅車趕往人民醫院,打破了該院服務器鏡像,取回了一塊硬盤。以這塊盤為主盤引導成功,又嘗試加入一塊盤,對C盤進行鏡像,然后全部卸下,再以鏡像盤單獨看是否可以啟動,再啟動SQL6.0數據庫,但多次RECOVER,其間多次拷數據庫文件或改路徑,從當天中午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沒有心情吃一口飯,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一直在不停地換盤測試,每次操作都要花費很長時間,同學在旁邊也不敢出聲,醫院領導過問了一次,冬青大哥也沒有催我,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做事,或者到下面維護就醫秩序。直到我把單機收費數據全部導入到修復好的數據庫中,測試發票號都是連續的,沒有數據丟失后,才倒頭沉沉睡去。
我與冬青大哥共同經歷了這次患難,他也看到了我做事認真嚴謹,把我當成真正的兄弟,送給我一部舊的香港版麾托羅拉翻蓋抽天線的手機,是大磚頭的第二代,雖然是他買了新的麾托羅拉小巧翻蓋的998,淘汰給我的,但當時手機是一個稀罕物,中文漢顯CALL機都要1800元,通話還是雙向收費的,上號還要花錢,我是在老家縣城找郵政局的同學那里才搞到一個139的號碼,當年全縣城只分配了3個手機號,掛在腰間著實威風了好長一段時間。
從1996年到2001年之間,汕尾地區各大小醫院一直都是巨龍的客戶,從DOS+FOX+NOVELL到WIN95/98+SQL+WINNT,一直不斷在升級維護,我也升職為粵東地區的工程部經理,一次在海豐搞完新版本住院系統培訓之后,我緊急趕往潮陽大峰醫院,還是我那同學的問題,因為快到醫院定下上線HIS的日期,院長發現還有好多問題實施的工程師講不清楚,他心里沒底,這個院長是事無巨細類型,親自參與到HIS項目,同時這個項目關乎我同學是否可以轉正。在巨龍公司,工程部的員工要轉正,必須要獨立完成一家醫院的HIS上線。我到醫院后召開了一次溝通會,把院長及各部門所有的疑問全部解答,醫院的信心有了,但基礎工作我那同學做得確實不到位,我只好留下來一條條梳理完善(以前都沒有項目管理方法和文檔,全靠師傅帶徒弟的方式傳授)。在HIS上線的當天,很不巧又接到冬青大哥的電話,說舊住院系統崩了,問我能不能趕回來?2000年的時候,我負責管理100多家醫院的HIS工程,手下只有18個左右的兄弟,每個人都在帶一個或幾個試用或實習生負責幾家醫院的實施和運維,實在抽不出人手。好在我前期已將新版住院系統所有的基礎數據配置好,并且在服務器上已經部署進行過培訓,只需要將培訓的數據清理掉,再將舊系統的病人費用結轉過來即可完成上線。我做了一個腳本發給冬青大哥,讓他清空培訓數據,然后讓他將住院部舊系統電腦全部安裝新版本,超級用戶還可以進入舊系統,將每一個病人的費用和預交金全部導出,然后在新系統重新辦理入院,再把每條費用和預交金錄入新系統,這樣就可以完成醫保結算。在沒有一個HIS工程師在場的情況下,冬青大哥組織信息科、收費處、護士站,完成了新住院系統的切換,沒有出現一筆費用丟失,沒有出現醫療混亂。當然住院部花了約兩天的時間,才完成費用錄入和對賬,期間手工借藥先行處理病人也給中心藥房造成一定的工作量。一個星期后,潮陽大峰醫院整體HIS一次性上線也逐步穩定,我返回海豐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冬青大哥在酒樓擺了一圍臺為我慶生,同時也慶祝他們在沒有乙方工程師在場的情況下,獨立上線切換了住院系統,這在業內都是少見的案例!
2001年6月我從公司去了醫院信息科,算是轉換了身份角色,后來又去了另一家公司,又回到了另一家醫院,算是多次甲乙身份轉換。有一次約付祥和波仔特意去看望冬青大哥還有市人民醫院信息科的章文莉姐、逸揮基金醫院的王立類兄弟,冬青大哥已從信息科主任轉崗成門診部主任了,再后來醫院換掉了巨龍的HIS,用了好似云南的一家公司,但不成功,后來又換成廣東省人民醫院的同套HIS系統,據說使用得也不是很好,應該是醫院的規模和管理不相匹配。
那幾年,我經常在汕尾市出差,有段時間把汕尾當成我的第二故鄉,甚至差點成了汕尾的女婿,但至今只學會了三個詞,實在不懂漢字怎么寫,權以小學拼音代替:“za die ”、“za beng”、“ gai xiao”。
催款
在巨龍公司,銷售部只管吹牛皮簽合同,受苦受累都是工程部的兄弟。當年醫信的行情很好,一些公司還沒有開發出來的子系統都被銷售部的牛人們簽到合同里面了。至于收款他們是不管的,還是由苦逼工程部的兄弟貼著臉向醫院要錢,要不到的話,跟獎金掛鉤。所以催款成了我這個工程部經理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
東莞有一家鎮街二級醫院,一直欠公司幾萬塊錢(具體數目不清楚了),W院長還一直在到處說公司欺騙了他們。原因是銷售人員在合同上寫了一款電腦主板,根本沒有這個型號。以前巨龍公司硬件網絡服務器都做,電腦基本上都是組裝的386、486,利潤頗為豐厚。我接手管理這個項目時,HIS都上線很久了,醫院一直不給驗收,也不付驗收款。我找了很多次W院長,在院長辦公室等他下班,在會議室門口堵他,開始他還能聽我給他出的幾套方案:一是更換現在最貴的電腦主板;二是補齊與最貴電腦主板的差價;三是這批電腦我們全部撤回,沖抵工程款,醫院自行去買,我們包安裝系統。W院長死活不給個說法,還再到處說巨龍公司欺騙了他。我再找他時就避而不見了,催款也沒有進展。
事情的轉機是在醫院服務器中毒的時刻。因為采用WINNT域用戶的策略,下面操作人員退出一臺電腦就再也連不上服務器。收費、藥房、護士站不明情況,有問題或換班后就喜歡重啟電腦,因為我們教他們重啟電腦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但這次重啟就再也用不了,病人在門診大廳越積越多,住院部也開始亂了,信息科和財務科著急了,打電話給我,我問明情況后,心中已有底,告訴他們讓W院長給我電話才來解決。終于等來了久違的院長電話,W院長很生氣,說“你們公司是怎么服務的,我們醫院HIS系統都亂套了,還沒有人過來處理?”。我只回一句話,“W院長,您看我之前跟您提了幾套電腦主板的解決方案,咱們是不是先把這個歷史問題解決了?”。W院長更生氣了,在電話中大叫我要投訴你,我要投訴你們巨龍公司,我要讓你們身敗名裂。我說你隨便,如果不解決電腦主板的問題,我就不會派工程師過來,這次故障是你們醫院自己搞的,我們幾個月都沒有人過來醫院了。W院長先把電話打給了工程總監殷云山,我在公司也找到老殷說明了情況,然后建立了攻守約定,必須通過這次事件把歷史問題徹底解決掉,由老殷知會曾健總經理和黃錦麥董事長,解決醫院的問題是應該的,但必須由郭揚帆負責安排,W院長真的將電話一直打到董事長,最終都把球踢回給了我。W院長沒有辦法,病人已經開始鬧起來了,這次電話的語氣軟下來很多,我還是原來給他的那句話,想好了再給我回話,其他一切免談。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估計醫院也在緊急商量,信息科才打電話過來,說醫院同意支付尾款了,讓我們趕緊過來。我說這次我們要先收到現金,再開始做事,收不夠錢直接返回。我安排了一名工程師帶上殺毒軟件和幾根內存條,由公司派司機專車送他過去醫院,到了醫院給我一個電話,上了財務科再給我一個電話,收到現金清點無誤再給我一個電話,錢交給司機,由司機再跟我電話確認,最后才下令工程師開始干活,在服務器上殺毒,清除完畢,關機三分鐘再重啟,系統恢復正常,工作站聯網正常,HIS系統運行正常。
這樣,困擾公司幾年之久的問題,以沒有簽署驗收報告的情況下收取現金而結束。W院長再也沒有說公司欺騙他了,反而后來又跟我們做了幾單業務。人與人之間需要相互尊重,一味示弱得到的一定是不平等待遇。多年來我無論身在甲方還是乙方,都有我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則和底線,不能算是成功,至少問心無愧。
這就是那個開放年代我們的青春故事,僅以此文紀念。
作者簡介
郭揚帆,軟件工程碩士,高級工程師,南方醫科大學順德醫院信息科主任。廣東省首席信息官協會醫療分會副會長,廣東省衛生經濟學會信息分會專家,廣東省醫療信息安全專業委員會副主委,順德醫學會醫學信息學分會主委等。主編著作二部《醫療衛生信息化項目管理實務》、《醫院網絡安全建設指引》,擔任多部著作編委。1997年從事醫院信息化工作,先后經歷過多次甲方、乙方角色換位,積累了豐富的項目管理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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